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遥远的海子

作者:卓鹏程 来源:河南大学报 已访问:责任编辑:万合利

某个无星无月的晚上,我和朋友踱在回公寓的路上。行至半途,雨无声地落了下来,并且执着地下个不停。海子的诗句,忽然于雨声中强烈地摇撼着我的心:我请求熄灭/生铁的光、爱人的光和阳光/我请求下雨 /我请求 /在夜里死去……这才想到,距离诗人海子辞世已经30年了。即便选择了死亡,诗人的命运依然在身后追索着他:他的诗歌被模仿,他的人生被立传,他的名字成为了一个符号、一种理想甚至一份固恋。在一场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上,不知是对海子的纪念还是误解,人们甚至将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》作为对新年的献诗。只是在这份热闹的缅怀之余,人们会不会想到海子与我们有多远,会不会已经比时间本身还要遥远?

我常常感到,海子不像是三十年前的人物,他和他的诗歌王国应该来自更苍老的世界。隔着时代,隔着形而上的光晕,隔着众声,我看不清海子的面孔。他的世界完全消逝、难以想象。海子于我们仿佛一个幻象,一个与苍白贫血的商业社会相对的神话。西川曾在悼念海子的《怀念》里写道:“你可以嘲笑一位皇帝的富有,你不能嘲笑一个诗人的贫穷。”很可惜,贫穷的诗人在我们的时代干干净净地泯灭。

海子第一首让我心灵震动的诗歌,是《五月的麦地》:“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/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/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/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/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/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里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/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”。那首诗对我的影响难以形容,难过时读几乎泫然欲泣。直到多年后,看到一则对菲茨杰拉德的评价时,我才理解了当时是怎样的感受:“仿佛深夜在林间驾车,车灯照到一只穿越公路的野鹿,这隐秘的神性同样回过头来凝视着我们。”海子永远不会有被复刻的可能,他诗歌里的神性会吸引无数人意图接近并且模仿他,但最后的结论是:那些诗行也只能来自诗歌高原上的神祗,来自过去。

海子的死亡,仿佛摩西分开红海。事实上,在他生前的最后几年,异化的浊浪已经来临。海子的友人毅然下海经商,临行前留给海子的寄言是:生命琐碎,诗歌虚假无力,我们痛恨的事物日新月异。之后,海子的初恋女友也前往剧变中的深圳,一去不回。1989年初,海子回到安徽,故乡之行带给他的只有巨大的荒凉感,他对西川说:“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,你在家乡完全变成了陌生人!”海子不再写“在梨子树下/晚霞常驻”,不再写“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”,他不能再幸福地天真。他的生命体验变成了历史性的恐惧:我向何处去———“大风从东刮到西/从北刮到南/无视黑夜和黎明”,“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/该得到的尚未得到/该丧失的早已丧失”。

尽管如此,海子依然天才、忠实、纯粹地表现了我们未曾目睹的世界———那个还未被廉价文字、使人异化的劳动、传播庸俗的大众传媒所统治的世界;那个集体信仰尚未消散、小资产阶级之梦还未成为人生追求的世界;那个关心什么具有价值而不是什么可以售卖的世界。《但是水,水》的后记里,海子写道:“可能诗仍然是尘世。我依然要为善良的生活的灵魂歌唱……手提水罐如诗稿,那么,永恒与我,又有什么价值。”诗人忠诚地守护着那个他曾生活过、他始终耽溺的故去世界。题词为“献给新纪元的曙光,献给真理”的长诗《太阳》里,人们也可以看到这个守护者的敏感和痛苦:“在天梯上,我高声询问:又有谁在/难道全在大火中死光了/又有谁在/我背负一片不可测量的废墟/四周是深渊,看不见底/我多么期望我的内部有人呼应/又有谁在?”在思想的尽头,海子决定牺牲。他说:“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。”并非是他不热爱生命。诗人去世前,在诗作中写下:“从山顶洞到贾宝玉用尽了多少火和雨。”海子爱惜可贵的生命,但他决心殉于逝去的世界。电影《布达佩斯大饭店》中的一句话,也许可以形容海子的一生:“我觉得他的世界,早在他踏入之前就消失了;但他很好地维持了那个假象。”

《福音书》中曾说:“一粒麦子若是不死,便仍是一粒;若是死了,埋在泥土里,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。”喜欢麦田的海子一定知道这句箴言。无人可以否认海子的死亡对于这个时代的精神意义,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找到了那些“子粒”。相反,诗人距离我们越发遥远。海子仿佛也预见了身后苍白的世界:“我的灯和酒坛上落满灰尘/而遥远的路程上却干干净净……大雪一直纷纷扬扬/远方就是这样的,就是我站立的地方。”在诗人离开后的第29个春天,我想以此作祷:惟愿我们找到那些遗失的子粒,挽救这个诗性消亡的时代。(文学院2015级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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