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“我与河大60年”,文章标题不无张扬之嫌。就是从我考入河南大学中文系那年算起,至今也不过40多年,况且,毕业后我就离开母校,海南、江南,渐行渐远了。在河南大学学习、生活的时间,满打满算不过6年(其中包括“文革”期间推迟毕业)。这是一种算法。
但还有一种计算的方法,那就是我与河南大学这座百年老校的关系,无论是从时间上、还是空间上,无论是从物理的尺度还是心理的尺度,都可以追溯到60年以上。由于天设地造的这种关联,“河大”在我的生命中成了一个魂牵梦绕的幻影,成了一条维系我与故乡童年、读书治学毕生牵挂的心灵纽带。
既然自诩为60年,那么就必须容我从根到梢细细道来了。
我们家开封的老宅,在曹门关城墙里的十二祖庙街。小街的西口有一条河,叫惠济河。沿河北去,过一座木桥,再过一座木桥,然后是一座砖桥,待到了下一座砖桥,往右手转去,就是河南大学的校门了,总共也就1里多路。
《河南大学校史》中记载:1948年6月21日,中国人民解放军首次攻克中原地区的第一个省会城市———开封,河南大学著名教授嵇文甫、王毅斋、李俊甫、罗绳武及著名诗人苏金伞带领部分学生投奔解放区,受到刘伯承、邓小平、陈毅的礼遇。1950年3月,开封解放不到两年,新成立的中共河南省委与河南省人民政府正式决定恢复“河南大学”校名,重建后的河南大学调整为“文教学院”、“农学院”、“医学院”、“行政学院”4个学院,在校学生1800人,教职工500余人。这一年我大约四岁,和邻院的孩子们爬在小街的路边玩沙子,两个穿军装的士兵走过来,手里拿了一把从城墙外沙丘上采来的“茅茅根儿”(即茅草的嫩蕊,吃起来一股甜甜的清香)友好地递给我。我有些怯生生的,但还是接过来了。士兵们笑着走开,大人们说,那是解放军。
头天晚间,奶奶搂着我,听前来串门的麻大娘讲“新闻”,说国民党潜伏的特工在北桥头开枪打死了什么人。幽幽的煤油灯下,那压低的嗓门显得格外瘆人,我在莫名的恐怖中渐渐入睡。
拂晓,我被一阵整齐、凝重的脚步声惊醒,唰……唰……唰……唰……,震得窗棂直颤。看看窗纸,夜色未退,但已蒙蒙发白。我惊异地问奶奶是什么声音,奶奶说,那是河大的学生在跑操。以后,差不多每天的拂晓,都可以听到这齐刷刷、沉甸甸的脚步声。这大约也正是王蒙在他的长篇小说《春青万岁》中描绘的时代,当这位后来的大作家从他火热的胸膛中进发出“青春,万岁!”的呼喊时,我还只是蜷伏在被窝里,懵懵懂懂地倾听着人家青春的脚步声。
由于家住河南大学不远,所以父亲在前后三五条街有不少朋友,多是些车夫、裁缝、木匠、泥水匠和做小买卖的,自然攀不上河大的教授,甚至也沾不上河大的学生。然而,河南大学校园里的一些信息还是能够透过围墙传到我们的小街上。比如,小街西口木板房里的王荣贵伯伯说,解放军进驻了河大校园,在苏州的教授们回来了,保卫科的人穿着便衣,却扛着长长的步枪。这小道消息,是王伯伯是从河大的花匠那里听说的,因为王伯伯喜欢种花养鸟,与河大的花匠们多有交往。
以上算是60年的开端。
今年,海峡两岸流行一部畅销书,叫作《巨流河》,书的作者是年过八旬的台湾著名女学者、被白先勇誉为“台湾文学守护天使”的齐邦媛先生。书中有一节文字的标题为“哺育者戈福江先生”。这位戈福江先生就是当年河南大学农学院畜牧系第8届毕业生,1946年来到台湾农林处任职,为联合国山坡地畜牧发展计划的台方代表,是台湾畜牧产业的创始人,为当年台湾度过经济困难时期做出过卓越贡献。戈福江生于1913年,1981年侨居美国加州时去世。他具有北方人的爽朗、仗义,是“台湾河南大学校友会”的发起人、第一届会长,被齐邦媛视为大兄长。齐先生在她的这部书中写道:“我一生以分享他的理想且见证其理想的实现为荣!”
1995年11月,齐邦媛先生应邀来到山东威海与王蒙先生共同主持“人与大自然———环境文学研讨会”,这是一次两岸作家、学者围绕“生态文学”展开讨论的盛会。我有幸与会,分组讨论时就坐在齐先生身边。她是朱光潜先生的嫡亲弟子,又与钱宾四先生有私淑之缘,中西学问功底俱佳。记得她对大陆推广的简化汉字深表不满,甚至有些深恶痛绝:把“廠”写成“厂”,“葉”写成“叶”,还像是字吗!遗憾的是,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的河南大学学长中有这位戈福江,不然,就又多了一个话题,可以和齐邦媛先生聊一聊她的这位“大兄长”了。
从“开封的解放军”到“齐邦媛的《巨流河》”,已不止60年。这两件事,事情不大,看似无甚关联,却或许可以佐证我的这部散文的命名,并非虚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