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老苏金伞(二)
1990年冬季,苏老苏金伞的《小轿和村庄》一诗发表,我捧读之际直感到浑身禁不住的震颤。那天,我正在陪同钱谷融先生在郑州北郊的黄河滩上散步,晚半天又在家中接待老诗人曾卓,与曾老同行的有《现代摄影》主编李媚,以及当时还在《文艺报》工作的潘凯雄和她新婚的妻子曾莉。我将苏老的诗拿给曾卓看,他看了后也激动不已,赞不绝口。后来,我就以《震颤》为题写了一篇短评,真诚地写出苏老这首诗歌对我的“震颤”:
儿时的震颤,是天地间最美妙的震颤。裸露的村庄和鲜艳的小轿,冰冷的田野与温馨的母体,静寂的天空与轰鸣的铜锣,万古洪荒的大自然与实时更新着的人……这样一个世界在收缩着,在膨胀着,在敛聚着,在拓展着。收缩的同时也膨胀,拓展的同时又敛聚。这种诗的境界与当代天体物理学家们描述的宇宙模式是一致的。是人的眼睛放大了,还是田野突然变得空阔,是村路缩短了距离,还是人的感觉失去了阻碍,是小轿在上下耸动还是村庄在上下耸动,诗句中似乎又传递出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时空观。锣棰敲在天空上,锣声在天地间轰响。在苏老的笔下,天、地、人相交感,成为一个宇宙全息的整体。或许,这位老眼昏花的诗人并不曾读过那些现代物理学的书本,他凭借的是一种超越了知识和理论的大彻大悟,一种“化一而成氤氲”的本心,这大约也就是最高意义上的“真”。
苏老写这首诗时已经85岁,此前我曾登门看望过这位老人,疾病的折磨加上生活中的不幸,使他高大的身躯显得虚弱而憔悴,话语出口已经有些若断若续。我暗自慨叹:诗人老矣。
而今,我在诗的震颤中却又真切感到诗人依然年轻。何止年轻,而且更加风骨遒劲、神采飞扬、生机蓬勃、活力充盈。物质决定精神吗?肉体决定心灵吗?形质决定情性吗?我倒是有些迷惘了。
通常人们总说,诗,是属于青年人的。似乎已成定论,而苏金伞的诗却是愈到老年愈好,由此我想到古书里的许多记载,一些经久历年的生灵是可以成精成怪的。比如,百年的老猿会获致上天入地、腾挪变化的魔法,千年的古树能生出呼风唤雨、移星转斗的神力。莫非上了年纪的老诗人也会“老”的成了精灵?这首《小轿和村庄》令我如此震颤不已,不能不使我怀疑它出自一种神功和魔力。或许,倒是这新月、寒星、晨曦、晓雾一般清新自然的诗的精神,在支撑着世人正步向黄昏的生命。这是生命的一幅何等奇妙的情景!
苏老苏金伞辞世已经十多年了,中国当下诗坛的境况日渐萧疏,我自己也已渐渐步入老年,但我对苏老的思念却与日俱增。
1994年后我自我流放到了海南岛,当时经济拮据乘不起飞机,回一趟河南不容易,往往是先乘船过海到海安,再乘长途汽车到湛江,由湛江上火车到柳州,再转车到郑州,渐渐地与苏老的联系也少了。听说我的朋友李铁成正四下奔波筹备为苏老编文集,我很为老人高兴一阵。文集尚未印出,老人却在1997年一病不起,离开了他一往情深的人寰,终也没有看到自己的文集面世。那时,我正一个人呆在海口白沙门一个叫做“邦墩里”的渔村里,终日与绿野海天相伴,与外界几乎断绝了一切联系,自然也没有得到关于苏老的音讯,心中已是多了一份歉疚。
日前翻检往昔书信,竟又看到苏老晚年写给我的一封长信。河南省文联的稿纸,齐齐地写满3页。老人在信中说他因患脑血栓住院治疗三日有余,且已基本好转。大病之后,总是坐在那里遐想,回忆往事,想念相随相依60余年的老伴,想起两年前在少儿游泳训练班溺水身亡的小外孙女,更使他心如刀割。老人在信中诉说,这小女孩活泼聪慧,丝毫没有独生子女的骄横,小小年纪就知道宽容别人,体贴别人,平时爱坐在外公身边绘声绘色、滔滔不绝地讲故事,还会画一幅幅想象丰富的图画,然而,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,说消失就消失了,老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。更使老人愁肠百结的是,这小外孙女的母亲,他的小女儿苏萌,多年前与移情别恋的丈夫分了手,如今丧女后只剩下孤身一人。当着老父亲的面,小女儿总是让自己表现得坚强、达观,而老人却总可以看到女儿背着自己偷偷哭泣……也许,苏萌现在已经完全走出生活中的阴影,过上宁静、安逸的生活,苏老的在天之灵完全可以欣慰了。但我每读此信,仍旧不能自持地伤心落泪。可怜天下父母心!何况是一位86岁的慈父之心!一颗至善、至真、至美的诗心。
真正的诗人被一个时代埋没,多半不是诗人的错,而往往是这个时代在哪个地方出了毛病。古代许多这样的例子,现代文学史上也不乏这样的例子。狂沙淘金是真金,我还是相信那一句话:诗与人俱在,只要诗意在人间一息尚存,诗人就永不会逝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