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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夜梦归长安,见我故亲友”

作者:吕梦涵   来自:河南大学报 来源: 已访问:责任编辑:  万合利

夜梦归长安,见我故亲友。

损之在我左,顺之在我右。

云是二月天,春风出携手。

同过靖安里,下马寻元九。

元九正独坐,见我笑开口。

还指西苑花,仍开北亭酒。

如言各有故,何惜欢难久。

神合俄顷间,神离欠伸后。

觉来疑在侧,求索无所有。

残灯影闪墙,斜月光穿牗。

天明西北望,万里君知否。

老去无见期,踯躅搔白首。


白居易一生里佳作无数,而我最喜欢的,偏偏是这一首。

人生至苦,心相系却隔两地。我极想见你,奈何万重山相阻,若要相见,只在梦中。白日相思不得见,心绪辗转到梦里。

读这首诗时,我会想到孟浩然的《夏日南亭怀辛大》:“欲取鸣琴弹,恨无知音赏。感此怀故人,终宵劳梦想。”皆是梦友人,却又有不同:孟诗梦中忆友人,是因为面前有美景、琴音无人赏,而白诗却开门见山写梦,没说出前因,留读者猜度。也许缘由与孟浩然相仿,而若让我猜,或是根本没有来由。思到深处,无论见了什么人、赏了什么景、经了什么事,脑中盘旋的都是他。就算二者相差甚远,也曾千丝万缕扯出关联来。

是夜,有故人遥遥入我梦。

乐天笔下的梦,是由最美的意象堆叠:长安,亲友,二月天,春风。

我所在处,是长安,是“长安大道连狭斜,青牛白马七香车”的长安。当年我得功名、展才能,连同结识你们,全是在这长安。彼时年少,勒马的姿势矫健有力,偶一扬鞭竟疾奔出闪电之势,路人皆啧啧称赞:好些个风姿不俗的少年郎!

身在繁华都市,有挚友陪伴在侧,一路笑谈过靖安里,你问我近来身体如何,我将鬓间新添雪色示于你看——我们尚是青丝满头,新发一丝白发便格外扎眼。早春的风轻柔抚上我面庞,我看见可喜的新绿,满盈着期许。笑了一时,我仰头看天,一派澄澈的蓝,清透清透的,照得见世事的影。

骑行至元九府前,下马寻他,他独自一人正等得焦急,见了我们笑得合不拢嘴,一时竟不知拿什么招待我们:又是说西苑花盛,手指着催我们赏;又是亲自捧来北亭佳酿,这酒藏了多年,可算等到了你们来!

真正熟稔的老友,相逢时反不用多少客套,只消一指院里盛放的花,摆一桌与你我交情同岁的酒,近日里乐事当小菜佐酒,聊起多年前一桩桩旧事,如在昨天。

我与花一同等你。总这么凑巧,你来看我,花开得正盛。

我与酒一同等你。一年三百六十日,今日你来,酒香正醇。

不知旁人可曾有过这般体验,反正我总是这样:梦做到最美时,自己似乎急于逃开,拼命的要醒转。

就在情谊的酒发酵出一室香时,诗人醒了。他说“神合俄顷间,神离欠伸后”,一梦一醒,明明隔了黑发到白头的岁月,可再回顾,只是俄顷之间。

这两句很容易让人想到李白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中写梦醒的两句:“忽魂悸以魄动,恍惊起而长嗟”,两句诗透出的怅然相仿,可若当成图景看,李白诗较白居易诗推进更快些。李白诗中更多的是对梦中仙境的不舍,引入现实,为最末言志做铺垫;而白诗中更多的,则是无助。

这句诗如同慢动作一般,光束缓缓打下,观众看清老人迷离的眼。思绪一点点聚拢,收合过来,微微欠身后,又不免神情恍惚:“觉来疑在侧,求索无所有。”

这是全诗里最让我揪心的两句。诗人半梦半醒间,还以为老友就在身侧,可真定眼看去,却发现只余冷风相伴。他口中喃喃着,不是刚才还在的吗,不是从前……还在的吗?

残灯影闪墙,斜月光穿牗。一盏昏黄的灯微微颤着身子,暗影打在墙上,结成斑;月光斜斜透过窗纸,借光看去,正是西北方向,你在的方向。

“天明西北望,万里君知否?”如果足够细心,会发现这里换了时间,由“斜月”变为了天明,使人不禁心疼的想,诗人是否就朝着西北方向,痴痴望了一夜?

友人身在千里外,尚能跨了山水入梦,或许他们此夜,也梦见了我?

梦里青丝满头,醒时已然白首。

这不是南柯一梦的故事,而是世事常态。少年人很少梦及年老时,顶多憧憬一下未来;而老人,却常梦见当时年少。

风太冷,能催出人眼泪。纵然他号乐天,此刻面对天,也再难乐。

白居易终年七十五岁,在古人中算是长寿。他长寿就意味着,要看着旧日友人先走。无论刘禹锡还是元稹,都走在了他之前。

乐天老去时,翻阅旧书卷,看到一首从前老友的和诗,会是怎样的心情?捧着诗稿一字字读着,近昏花的眼看不清其他,唯独看得清纸上的字,提笔顿笔仍然是昔日的习惯,多熟悉。

不敢将泪滴下,怕洇了墨迹。泪不轻弹,故,长歌当哭。

他在《与元九书》中说,感人心者莫先乎情。这一首诗平铺直叙下来,看似平淡无波,却有着令人心颤的力量。没有直言悲哀,却让我们隔着遥远的岁月,感受到诗人对世事沧桑的无力与悲凉。

诗的最后,诗人写道:“老去无见期,踯躅搔白首。”

同样的话,他也说过:“又不知相遇是何年,相见是何地。”

为何说无见期呢?有两种见不到,一是生离,分隔两地天长路远,碰一面太难;另一种则是——死别。

古代不比眼下,拨去一串号码便能听见故人声音。在古时,空间相隔与时间相阻一般残忍。怪不得韦应物要说“今朝此为别,何处再相遇”。

芳草已云暮,故人殊未来。等你等过了无数场月圆月缺,你还没到。

你我都已是白首,我们都不再是跨上马儿能奔过几千里的年纪了。如今老病之身,再经不起辗转。可我还想见你。相距千里,遥遥无期,只愿今夜,你还能入我梦里。

(马克思主义学院2016级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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