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渐远的风雅之二:华钟彦先生

作者:马向阳 来源: 已访问:责任编辑:万合利

其二曰华钟彦先生。

三十年前余就读于河南大学时,先生为中国古典文学硕士研究生导师,闲暇时间也为中文系本科生开些课程,但仅限于专题讲座之类。

先生身材壮硕,虽然不算高大,而每每给人以顶天立地之势,盖气质使然也。先生面容白皙,白皙之中又透出红润之色,双目炯炯,神清气爽,望之可亲。先生长于治中国古典文学,于先秦文学研究尤为建树良多;此外,唐宋诗词、近现代之旧体诗词,也深有钻研,颇有心得,文章著述,学界广为传诵,成就卓然。

先生讲授古典诗词时,喜朗声吟诵之,“剑外~忽传~收~蓟北~,初闻~涕泪~满~衣裳~……”其声如同金石,铿然铮然,或疾徐有致,或高低错落,或如黄钟大吕,或如空谷足音。随着先生的吟诵,我们也摇头晃脑,拿腔捏调地低声吟哦起来,但是,由于不得要领,往往失之毫厘,谬以千里,最终成为同学间逗乐笑闹的噱头。先生于吟诵之后,便开始讲解,条分缕析,皆中肯綮,语言警策,掷地有声,没有大学问,缺少真才学者,断然不能做到。某次授课,吟诵毕杜甫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》,朗声说道:

此诗风格明朗,节奏明快,字字跃动着喜悦之情,被誉为杜甫“生平第一快诗”。首联写初闻捷报时惊喜之情状。“蓟北”为安史叛军老巢,其地收复,意味着叛乱之彻底平定;“忽传”表明消息之突然,他既喜于国家统一,中兴有望,又悲于多年以来国家与人民遭受大难剧创,喜极亦悲极,故而老泪纵横,洒满衣衫。一个“满”字,即写出了诗人眼泪之多,激动之甚,触动之深。颔联写无比欢畅之心情。诗人惊喜之余,回望妻子儿女,全然安然,愁云扫尽,笑逐言开,自己再也无心伏案,草草收卷书籍,与亲人共享欢乐。颈联承上启下,写足狂欢之态——开怀畅饮,引吭高歌以庆祝胜利;而春日鸟语花香,景色宜人,正好做伴,还归故乡。尾联想象归乡路程——过巴峡,穿巫峡,顺江东下;下襄阳,上洛阳,登陆北行。诗人鼓起想象之双翼,预计归乡之路线,历数沿途地名,将欣喜与迫不及待之情愫推向高潮。语言明快流畅,一气贯注,如万斛泉源从胸臆间泻出;用词精妙,对仗工稳,尾联连用四个地名,不仅不嫌重复,反而愈见其兴奋急切之情,可谓神来之笔。

先生治学严谨,不苟且,不盲从,为求真知,敢于自我否定。先生为我们教授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时,曾追忆说,他自己对该诗主旨的理解,从年少求学、英姿勃发之时至历经沧桑、尝尽酸苦之后,有三次大的转变。年少之时,不谙世事,追求个性,倡言自由,眼目关注者惟在李、杨爱情之真诚专一;后经历丧乱,触接民瘼,忧民忧国,思虑深沉,以为一国君主当以民族民生为重,切不可荒淫逸荡,祸国殃民,则该诗主旨,专在谴责;于今阅尽人间甘苦,心性平和,淡泊沉静,潜心探究,觉得该诗讽喻与同情交织,既为李、杨爱情悲剧一掬同情之泪,又为其迷色误国一叹遗恨之声,则该诗主旨当为昭示读者,以鉴往知来,好乐而无荒。先生立于讲堂之上,娓娓道来,我辈则伏身课桌,手录笔随,惟恐漏脱只言片语。当时,不仅觉得先生所述均为金玉之言,更为先生勇于剖析自我的精神而震撼不已,而感佩于心。

先生授课,既多理性分析,然亦有忘情之处。某日,先生讲授苏轼词《念奴骄·赤壁怀古》,开口即言此词旨意先辈方家所说均有失误,惟独自己理解正确,领悟深刻,言毕,即朗声吟诵道:“大江~东去~,浪~淘尽~,千古~风流~人物~。”待我们屏息聆听其“正确”“深刻”之意蕴时,半晌竟不闻先生一语,视之,见先生端坐于讲桌前,闭目,运气,陡然从唇吻之间迸发出一声巨响:“哗——” 若江涛奔腾,若万水倾注,若千军万马驰骋于旷野之上,闻之,如醍醐灌顶,多日不解之惑,似亦贯通无碍矣,先生虽不言一字,而胜却千百言语。

先生能解诗,亦能吟诗,且深于情者,家国之恋,亲友之思,旅次见闻,感时伤世,多有吟咏;古风,律诗,词曲,各有佳作传世。据先生自述,一生创作诗词达两千余篇,刊行而传诵于世人口耳者,亦有五百篇之多。我的书架上有先生自选诗词一册,北岳文艺出版社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版,廿年以来,虽辗转流徙,数次搬迁,器物弃之者七八,然先生之诗词始终伴我左右,不忍舍弃,并有常读常新之感。如《挽张次程女士·并序》一诗,廿年之前读之,不胜唏嘘,而今再次吟诵,不觉泪眼迷离。谨录之于下:

女士名淑颐,字次程,河北滦县人,生长辽左。幼而颖慧,英华卓荦。家贫,父母贸易无定所,留女士于外家。同学或怜之,齑以资斧,坚不受。发愤诵读,凌轹侪辈。既毕业于奉天女师,又于一九二九年春考入东北大学,潜心为文,其业益进,才调俊秀,莫与之京。翌年春以劳瘁致疾,百医不效。九月十日逝世,葬于沈郊御花园,时年二十一岁。闻者莫不叹惋。女士平生寡言笑,独与余妻张丹群友善。饮食寤寐,形影不离。丹群道其事历历,余感于心不能已于言,用赋七律四章。

才能憎命可如何!小住人间历坎坷。

春花春草春夜月,一贫一病一愁魔。

亲云已散恩情少,异姓相怜姊妹多。

太息御花园畔草,年年青过女儿河。


白璧何从摘点瑕,当年心事渺昙花。

半床清冷温新课,十载零丁依外家。

未必诗书皆鬼蜮,无多风月误年华。

茶炉药灶谁相伴,千古伤心鲍叔牙。


三更灯火五更钟,坐透青氊恨转浓。

春雨何曾开豆蔻,秋风偏欲损芙蓉。

神游阆苑三千里,人隔蓬山一万重。

藉问云旗何处在?黄泉碧落觅无踪!


同游艺苑识仙姿,一别何心费挽词。

肠断三三修禊处,魂销九九落花时。

霜封碧草虫吟月,磷傍青枫鬼唱诗。

粉黛于今销蚀尽!泉台孤负素心期。

先生年少时师从国学名家高亨先生,既入师门,终生执弟子礼甚恭;及至古稀之龄,还不顾年迈体弱,冒酷暑,熬严寒,伏案工作,辨析并整理高亨先生学术手稿,完成《老子注释》一书。先生年少时不仅随高亨先生治古典文学,亦随其学习诗词创作,比至晚年,仍念念于当年求学之情景,云“面讲面改,析理毫芒,口耳之教,吟咏之音,至今难忘”。

先生逝于一九八八年七月,享年八十二岁,有《花间集注》、《戏曲丛谭》、《诗经会通》、《“五四”以来诗歌选》等著作传世;更有弟子万千散布于四海,布道传薪,点燃文明。据云先生仙逝后,其首届研究生贾传棠、翟相君二人,从外地远道奔丧,趋至灵堂,哀乐声中,当即手书挽联一副,云:“春风化雨尤厚我,耳提面命更何人!”并长跪不起,涕泣涟连,至诚至哀,见者无不动容。

先生仙逝后,中文系王刘纯教授奉命撰述并亲笔书写讣告数幅,分别张贴于学校东、南、西门并校内显要之处。王刘纯教授为七七级中文系学生,毕业留校后随先生研治古典文学,学业精进,并长于书法,多次获得全国书法大赛金奖。讣告贴出后,次日一早,有好事者竟将西门处的一张完整揭掉,携裹而去,并留下一纸字条,云该讣告状述华钟彦先生行略,言简意赅,文辞精确,且书写工稳,笔力遒劲,当留做纪念,并做书帖耳,自知罪过,谨望宽恕。此一逸闻,师兄李恒义博士于廿年之前亲口述之于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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