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大美文

此处无声

作者:时勇 来源: 已访问:责任编辑:刘旭阳

怀着并非平静的心情,独自一人走出河南大学这座从三十年代初便默默矗立于此的校大门,去瞻仰一位与它同年代的著名教授的故居。

出大门沿明伦街(三十年代称省党部街)向西,顺着内环路(当年这里是惠济河)向南,再向西、向南。我似乎被这狭窄古老的街道给转糊涂了,怎比得当年老教授一天数遍往返于这坑洼小路,不辞劳苦地到河大园“耕耘播种”,数年如一日。问个路吧,举目望去,空空长巷竟无一人。秋风习习,几片经不起吹打的桐叶摇摇晃晃,从天而降坠落在不远的路旁,忽见几个顽童闪现眼前,争着抢起那散落的叶柄,玩起了“拔河”的游戏。上前询问“水车胡同怎么走?”对方竟然不知。正在这时,一位老奶奶正巧路过,赶忙再去打听。老奶奶口若悬河热情指点道:“顺住这路一直往西,见一个南北路口别管它,再往北斜一点儿还往西走,走到头就是水车胡同。你要是⋯⋯”老奶奶真够热情的,告别她老人家,顺着水车胡同向南走到尽头,是一座坐东向西的老式院落。尽管新换的红门牌是48号,但过去的43号蓝门牌还在旁边,看准了门牌号,认清了上房二层小楼后(据李丙寅教授回忆,他儿时随父母多次到此),我断定这就是三十年代我校经济系主任罗仲言教授的家。一座远近无名的名人故居。

罗老1896年11月30日生于湖南浏阳,1915年曾以“纵宇一郎”为名应征毛泽东的“征友启示”,交谈中毛泽东脱口而出:“愿结管鲍之谊”。1918年毛泽东以“二十八画生”的笔名所写的七古《送纵宇一郎东行》一诗,充分表达了二者的深情厚意;同年与毛泽东联袂首赴北京,并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德语预科;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;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连续五次参加全国党代会,多次当选中央委员;参与领导过二七大罢工和秋收起义,是我党最早的领导人之一。

1931年因反对王明所把持的四中全会,被临时中央开除出党,被迫离开了他为之奋斗的“革命航船”。之后,他先去东北隐匿两年,后潜回上海遭捕。在狱中一年,经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等出面营救,才得脱身。度过三年的蹉跎岁月,他决定转向教育,当时南京的师长友好邀请和挽留他留京城公职,他以身体不佳为托词,婉言谢绝。1934年只身来到河南省会开封,从河南大学开始了他的教学生涯,成为河大经济学教授。随后罗夫人(上海籍)和儿子罗少言、女儿罗梦平也来汴同住于此。1935年兼任河南大学经济系主任,直到1938年日寇侵袭开封,河南大学被迫南迁,他始终和家人一起住在这所简陋的小院里,住在眼前这座租赁的二层小木楼中。

大门虚掩着,“有人吗?”向里问了几声,竞无人应答。慢慢推开那扇古朴的“大家”之门,轻轻步入这幽静的平民小院。眼前的景象与其说是院,倒不如还叫它胡同的好,从大门向里,不过一拖宽的小路几乎延伸到了小楼门前(据说三十年代也基本如此)。抬起的脚不由自主地又收了回来,因为这分明是先生步履多年的通道。我久久地,久久地凝望着这条小经,凝望着门窗闭合的小木楼,似乎先生还在室内批改作业,著书立说。开封有句老话:“有钱不住东西屋”。讲究点的人家多居住以坐北向南为正房的四合院,这种房屋在河大附近并不少见,可罗老却舍近求远,且反其道而行之到这里独选“坐东”之屋。人说与其从小投身革命,立志推翻旧世界当家做主,有一定关联,不知有无道理。但这偏远小巷的不便,曾方便过他与友人“共谋大事”却也是真。

“西安事变”之前,张学良或亲自或派人几次到河大秘密拜见过罗教授,这里自然是首选的方便之地。1935年4月25日《中央日报》第一张第二版上,有一则中央社发自开封的消息:“行营主任张学良二十三日午由汉飞抵汴,即于午后检军,并参观河南大学,二十四日晨九时离汴飞西安。”(另一说是四月二日)有说这是“前后数年内张学良唯一的开封之行,停留不到24小时。匆匆来去之间,张将军于23日午后近3时,往小南门外演武厅检阅军队,作了长篇报告。”完成了公务后,又不顾劳累“轻车简从”于傍晚来“参观河南大学”。凑巧的是此时河大正处于代理校长杜俊辞职,学校上下派系纷争愈演愈烈之时。不过张将军到此,校方肯定会予以重视。只是张将军此行另有“醉翁之意”,想必“参观”也是意思一下。还是罗老晚年回忆此事时,道出了张学良仓促“参观”河大后,秘密与其相会时的真情:“汉卿忽来河大见访。张来时轻车简从,见面略事寒暄,互致问候,随即开始谈话。”“彼此对话范围涉及很广”,主要是“打开目前政治僵局的问题”。并诚心邀请罗教授到东北大学(张学良兼校长)“以讲学为名”,参加“政治工作”,以便共举大事。1936年4月上中旬,罗教授以系主任身份,借带毕业生参观实习之机,曾有一次西北之行。师生数十人先游览了华山,随后进入了古城西安。张少帅还亲自驾起座机,陪同罗教授“空游”华岳。经“与张通宵议事,对当前政局交换意见”,罗教授同意了众人的要求,预定于阴历九月间从开封到西安。谁料九月因疾病缠身,一躺数月,“西安事变”爆发,离校西行之举落空。还是留在了河南大学,后又随学校一起南迁鸡公山。

面对这平凡民居,使人感受到的是一种崇高无华的人生境界。倘若七十年前师生不解其人是历史原因所致,那七十年后大众不认此居,就足见罗老人生处世之一斑了。其实,在罗老当年的教工登记中“家庭住址”栏就是一个空白,他只在籍贯栏中填有“湖南长沙”四个字。罗老给河大人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,听过他讲课的人都知道,他在讲坛上态度严肃认真,不扯闲话,讲课条理清晰,分析历代经济对政治、社会、文化、战争的影响,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,所用讲义全是自己编写的。他虽是中等偏低的身材,又身处时兴长袍马褂的年代,但经常西装革履,领带系得规规矩矩,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后面,时时透射出智慧的光芒。使人感到可亲,可敬。对于他的家庭和过去,知道者甚少。谁曾想到居住在这偏僻小院与师生朝夕相处的老师,竟是震荡五洲的风云人物呢。

多少年来,罗老对他的功绩与过去从不声张,直到建国后,住在北京前门西大街一栋与此相似的楼宅里,几十年间从不显山露水。所著文章几乎全用笔名。当中央党史办的同志向他请教曾用过哪些笔名和化名时,罗老写出以下清单:“罗敖阶(学名)、章龙(字)、仲言(号),笔名有文虎、宇云(铁总时代)、纵宇、张尊(全总时代)、真君、珍君、沧海、沦、海、景云、虎、柏格森、Beigson、BAHOB”。由这些名字可知,其后该有多少名著大作。

是啊,当年的河大人只知经济学教授罗仲言而不知河大有个罗章龙;而今许多年轻人却只知中国有个罗章龙却不知他就是河大的罗仲言。此处无名,此处无声。闯过大风大浪的人,更晓得平静的价值。我无意去惊动它,而眼前与心灵深处却好似骇浪惊涛。

1935年4月2日,张学良由汉口乘飞机抵开封,代表蒋介石检阅驻汴国民党军队。(上面讲是4月23日,阴历是3月28日)不知错在哪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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